我为这段婚姻,忍了5年婆母的辱骂,邻里的轻视,丈夫的出轨。
如今家里老破小拆迁,我提出要万。
既然丈夫已经不爱我,那么我可以在意的也只有金钱了。
我是周蘅,是一个见惯了太多悲剧的刑辩律师。
鲁迅先生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
那么法庭,尤其是离婚诉讼的庭审则是把人性最丑陋的东西撕开给人看。
原告席上端坐的男子崔延高大儒雅,带着一副金丝眼镜,只看外表端的是斯文人也。
然而,等听清了他嘴唇张合之间的话语,饶是我这么一个与各色犯罪分子打交道的刑辩律师,都感到齿寒。
原来人为了利益,当真可以将自己赤裸剥开,里子面子全然不顾。
1
民一庭的李法官,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,让人一眼看去就很亲切,素来以擅长调解工作出名,据说她手中的案子,大约有百分之七十的比例能调解成功。
她坐在审判席上,看到陪被告殷茹来开庭的人是我,还小小的震惊了一下。
她笑意晏晏的问我,“周律师,我们今天要开的庭,不涉及犯罪吧?一个小小的离婚案子怎么把你这刑辩大拿都请来了?”
我姿态谦虚的赔笑,“李庭长,您就别取笑我了,现在我大师兄苏晏之才是大拿,我就是他的小师妹,不敢造次。
今天这个案子本来是沈柒律师代理的,她有些私人原因休长假了。她觉得这个案子双方当事人既没有孩子,也没什么财产分割的难题,不算难办,就让我给她帮忙代理了。”
李法官点头,“这样的小案子对周律师来说,当然不难,就是有点屈才了。”
我赶忙摆手,“哪里哪里…?对当事人来说没有小案子,涉及他们切身利益,我可没觉得离婚案子比刑事案子小…绝对用心代理。”
李法官满意的点了点头,冲我温柔的笑了笑,“行,待会配合我做做当事人的工作,争取别拉低我的调解率。”
我无声苦笑,“这个估计不好办,被告坚决不同意离婚,要不您劝原告撤诉,别让他离婚得了?”
李法官说,“行,待会看情况,看他俩谁坚决吧…”
原被告双方在审判庭就位后,法官开始进入离婚案件例行的调解程序。
“原告你先陈述下自己的诉求,现在是庭前调解,就不必宣读起诉状了,长话短说就行。”
我想那崔延大约没听懂法官的话,一点也没有长话短说的意思。
他说,“法官大人,我太苦了,被告就不是个正常的女人,她性冷淡,都两年了不让我碰一下,不愿和我过夫妻生活,我是个正常的男人,我受不了,我要和她离婚。”
殷茹,我的委托人,正落寞的坐在被告席上,她耷拉着脑袋,手指绞在一起,低头听着对面原告席上的崔延用各种谎言来陈述离婚的理由,清秀的脸蛋上全是嘲讽的笑意。
她以前怎么不知道他这么谎话连篇?
而且说的这样理直气壮,若非她此刻坐在被告席上,她真怀疑他刚刚说的那些都是他与外面哪个野女人的故事,而不是与她殷茹本人。
我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不必气愤,乱了自己的分寸。凡事要讲证据,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。何况我们国家民法中要求的夫妻感情彻底破裂的标准是很高的,不是他说你们破裂,法官就认定破裂的…”
殷茹缓了口气,她面对法官的询问,看着手中我为她提前准备好的文书低声念道,“我不同意离婚,原告陈述的不是事实,我们确因生活琐事有矛盾,但远未到感情彻底破裂的程度。婚姻是严肃的,不能因为一点矛盾就动辄离婚。”
我赞许的点点头,虽然听着无力,没什么底气,但到底顺畅的读下来了。
2
崔延脸色大变,下意识的扶了扶眼镜,“法官,她说谎,我们早就不同房了,哪里还有夫妻感情?她就是想拖着我,好分我家的拆迁款…”
审判席上的李法官打断崔延,“我现在在问被告的意见,没问你,等到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。”
她虽然慈祥,但该严肃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,“被告,你是坚决不同意离婚,还是要男方给予补偿才可以答应离婚?你不用避讳,这是庭前调解,不记入开庭笔录,所以有什么要求,你大可以向对方提。”
殷茹掐了掐自己的手指,低头道:“没有要求,就是不同意离婚。”
“殷茹,你有意思吗?你明明就是贪我家的拆迁款,你还敢在法官面前说谎?”崔延气的从坐椅上嚯的一声站了起来。
殷茹看着他气怒至极的样子,长吸了口气,然后只是冷笑,与他连吵都不愿意吵。
李法官见调解不成,只好宣布开庭。
原告的律师张明代原告陈述起诉的事实与理由,基本意思就是崔延调解时的意见,认为他们夫妻感情失和,分居两年,满足离婚的法定条件。
而我代被告答辩,自然是不承认分居的事实。
于是李法官按照审判流程总结本案焦点问题,“本庭根据原告的起诉与被告的答辩,总结本案的焦点问题如下,原被告的夫妻感情是否彻底破裂达到法定离婚条件。
原被告你们对本庭总结的焦点问题有没有异议或者补充?”
我代原告回答,没有。
被告律师答没有。
于是法官要求原告围绕焦点问题举证。
夫妻感情破裂在我国法律中有严格的标准,殷茹本人没有与他人重婚或者同居的事实,也没有赌博吸毒等恶习,更不存在虐待遗弃家庭成员的行为,那么崔延能利用的条款也只有因感情不和分居满二年了。
可是,这是个更不好证明的难题。
毕竟他们从未分居过,一直住在同一屋檐下。
于是崔延为了证明他们事实上分居了,只能大揭夫妻私隐。
崔延说,“被告不愿意生育,已经与我分房而居两年多了,我们期间从未有夫妻行为,满足分居满二年的事实。”
殷茹冷笑,语调清楚的反驳,“我没有不愿意生育,是我们俩生不出来孩子而已,现在不是封建社会,难道还能因为没有孩子,就有理由休妻?”
李法官长叹一声,看来根还是在生育孩子的问题上。
她转向崔延,“原告是否还有其他证据证明夫妻感情彻底破裂?”
崔延自然提供不了证据,这样隐秘的床笫之私,哪里会有表面证据可以证明?一个说没睡,一个说睡了,本就是口水官司,再清明的法官也断不了这种事。
李法官看着崔延脸上一片窘迫,一字一句道:“原告,本庭依法向你释明,我国民法采用的是谁主张谁举证的原则,你需要就你主张的夫妻感情彻底破裂的主张承担举证责任,否则要承担举证不能的不利后果。”
“什么不利后果?”崔延张口就问。
“自然是败诉的后果,被告不同意离婚,你又没有证据证明你们分居满二年,我只能依据裁判规则,判决不准许离婚。”
“那不行,我都说了我们没有夫妻行为了,怎么就不能证明夫妻感情彻底破裂了?您要不相信,可以去调查嘛…”
李法官忍着怒气,揉了揉眉心,“原告,本庭已经向你释明,谁主张谁举证的证据规则,你应当向法庭提供证据证明,而不是让法院调查。”
然后她转向原告律师,“张律师,你庭前没有给你的委托人说明吗?这种事情是我们法院可以查明的吗?难道法院还能在他卧室里装个摄像头,监视他们两年?这不胡来吗?”
张律师被法官说的一脸尴尬,连连点头赔笑,“李庭长,我给他讲了很多遍了,他就是不听,非要用这个理由提起离婚…而且他说的言之凿凿,不像撒谎的样子。”
然后他对李法官申请道,“要不庭审先停一停,您再给他们调解调解,这种事情原告上哪里举证去?”
李法官摇头,“先把庭审程序走完,开完庭再给你们调解。”
3
由于原告没有证据,法庭调查及法庭辩论很快结束。
最后休庭前,李法官还是没有放弃调解的希望,特意放柔了语调道:“殷茹,现在庭审结束了,既不会录像,也不会记录开庭笔录,你能给我说说真实的想法吗?
你当真与崔延还有感情,还舍不得这段婚姻?还是因为其他的东西无法割舍,所以要维系这段婚姻?”
殷茹低着头,手指颤抖,良久她抬起头说,“确实舍不得,我不想离婚。”
这下崔延彻底愤怒了,“殷茹,你这个贪婪的女人,你为了钱真的豁的出去啊,我都和别人有孩子了,你还要缠着我不放?”
李法官闻言眼底一片冰凉,“原告,所以这才是你要离婚的真正原因,不是因为被告性冷淡?”
崔延认命的想反正你不记载到开庭笔录里,录音录像也关了,所以就豁出去了,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抖了出来。
“法官大人,不是我想出轨,我们结婚五年了,她都生不出来孩子,我崔家三代单传,不能从我这里断了根吧?
我妈一片好心,从中医那里拿了药来让她吃药调理身体,她嫌苦不愿意吃,这么娇气,又没用,哪个男的受得了她?
有一次,她把我妈熬的药又倒掉了,被我妈抓了个现形,两个人大吵一架,我妈让我和她离婚,我还舍不得,因为我俩是真心相爱才结的婚…
可是,没有孩子,她又不愿意为我妥协一点,我也生气,就和我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一起去喝了酒,没想到我俩酒后乱性,她竟然怀了我的孩子。我知道后就和殷茹摊牌了,我不能让孩子成为私生子。”
殷茹并没有对我说过崔延外遇的事,她只是说她不能离婚。
她说家里的房子就要拆迁了,如果不离婚,很快就能得到一笔大额的拆迁款,此时离婚太可惜了。
她要等到拆迁款下来的时候,或者崔延同意把这笔钱分给她的时候,她再离婚。
既然丈夫已经不爱她,那么她可以在意的也只有金钱了。
她没有高收入的工作,她为了这断婚姻已经隐忍五年,五年里婆母无数的辱骂,邻里乡亲的轻视,丈夫的指责,这些委屈,她认为需要得到金钱的补偿才能填补她内心的愤恨。
我虽然不赞同,但这确实是许多失婚女性的现实,感情没了,只能死死的抓住金钱。
但是没想到,她居然如此能忍,连对方与别人有了孩子,都能隐而不发。
李法官问殷茹,“你知道他有不忠于婚姻的事情吗?”
殷茹点头,“知道…他知道那个女人怀孕了,就逼我离婚…”
“那你的意思呢?即便是这样也不离婚吗?小姑娘,我见过那么多离婚案子的当事人,他们有的在我的庭上吵的我脑浆子疼,我都没劝他们离婚,可是,你们这对,我却觉得不如离了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
殷茹抬头,眼神茫然不解,“为什么?”
“他们还有得吵,吵的内容全是鸡毛蒜皮的事,说明感情还在,只是夫妻之间性格不和,都不够容忍;而你明知他谎话连篇,却连吵都不愿意和他吵,说明你心里其实一点都不爱他了,只有全然不在意,才能任他胡说八道,而你只守好自己的目标,我分析的对吗?”
成年人的崩溃有时候就在一瞬间,殷茹心里的铠甲在李法官的循循善诱里,彻底破裂。
她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,“法官,我只是不甘心,明明是他背叛了婚姻,却要让我净身出户,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?”
李法官点头,既然是为了钱,那就好办了。
“崔延,你既然想尽快离婚,给你外面的女人名分,怎么还能大言不惭的让没有过错的一方承担不利的后果?”
崔延羞窘的低头,“我不是不答应给她钱,而是她要的太多,我以后还得养孩子,怎么能给她这么多?”
“她要多少?”李法官问。
“拆迁款一共才三百万,她要一百五十万。”崔延提起这个数字,心疼的咬牙切齿。
“也不多嘛…她只要一半,还没让你因为对婚姻有过错给她其他赔偿呢…这个数字你沾光了啊…”李法官语重心长的分析。
“我沾什么光,她不生孩子就没过错吗?”
这下轮到李法官出离愤怒了,“崔延,这是新社会,不是封建社会,你还真以为女人没有生育,就是大错了?”
崔延的律师也看不下去了,用胳膊肘碰了碰崔延的胳膊,低声道:“可以了,你着急娶那个女人,怎么可能不付出金钱的代价?况且,这老破小的房子本就是你们婚后买的,就是拆迁款下来也得有她的一半…你舍不得这些,搞不好会付出更大的代价。”
崔延沉思了半天,显然在天人交战,到底是拿钱快点结束这段婚姻,娶新人进门,还是与殷茹耗下去?
最终他想要早点娶新人的信念占了上风,他咬牙点头道:“一百五十万,就一百五十万,我答应就是。”
殷茹不可置信的抬眼,仿佛不敢相信,为了那个女人,一向节约的男人竟真的舍得分出这笔巨款。
我佩服的给李法官点了个赞,果然是擅长做调解工作,竟真的给她调解成了。
李法官见他吐口,吩咐书记员起草调解协议,然后让双方签字。
4
在签字前,李法官郑重的提醒,“字一旦签完,你们从法律上就没关系了…签之前再考虑一下…”
崔延不耐烦道:“考虑什么,早签完早了。”
说罢,拿起笔在调解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,并在名字处按上了手印。
殷茹看着他毫不犹豫的行为,嘴角笑意愈发凉薄,甚至带了一种报复的快意。